閱讀提示：他所在的一個小小的地級市，就有權健的三個服務中心、十幾個工作室，大家都在搶人頭，一般人根本沒法堅持太久，到最后都是虧錢。
對于權健的質(zhì)疑，其實并不是由2018年年底“丁香醫(yī)生”的那篇網(wǎng)帖才開始。早在數(shù)年之前，包括央視在內(nèi)的各媒體就對其做過揭露，也有對其加盟人員涉嫌傳銷做過判決。然而直至近日，權健的實際控制人束昱輝等人才因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被刑事拘留。
多年以來，權健究竟是靠什么樣的方法一步步做大，其不良行為又是如何一直以來未能被禁絕？《新民周刊》記者找到了幾名加盟過權健的人士，嘗試從他們的親身經(jīng)歷和思考中，揭開上述問題的答案。
新人上路全過程
李新（化名）和權健的交集，源于他身體健康狀況偶爾有些小問題。今年25歲的他家住浙江某小鎮(zhèn)，很小的時候一次摔傷留下了一些后遺癥，他現(xiàn)在只要熬夜稍久或者心情不好時就經(jīng)常頭疼、嘔吐，嚴重時還會暈倒。他說他曾去一些大醫(yī)院檢查過，沒發(fā)現(xiàn)原因，也就沒法做什么治療。平時他去做拔罐、刮痧或者針灸之類的調(diào)理，感覺能緩解一下身體不適問題。
近幾年，李新家附近出現(xiàn)了權健火療館。2017年，他到其中一家買了一個療程，想試試看。每次去火療店，老板會不停勸他加入權健——先交7500元買產(chǎn)品加盟，接著去開會接受培訓。“我臉皮比較薄，實在耐不住，就答應去，還交了定金。”
李新之前多多少少聽到過關于權健有問題的傳言，“我比較多疑，怕有鬼，所以把費用又要了回來，沒去參加培訓。”沒想到的是，幾個月后他到另一家之前認識的理療店光顧，老板也極度熱情地跟他說起了權健火療和培訓開會。因為是熟人，加上老板為他免費做了幾次火療，還送他權健的麥芽精。李新這一次沒有抵擋住誘惑，再次交了錢。
李新參加的培訓地點在江蘇鹽城的權健華東總部，從家坐大巴要十幾個小時。清晨5點多上車開始，大巴車上的人輪番演講，直到到達目的地。已經(jīng)加入權健的“老人”先講話，核心意思是“加入權健賺多少錢無所謂，但能讓自己和周圍的人獲得健康才最重要”。車上以李新這樣的新人為主，所有新人也被要求講自己的經(jīng)歷，就算結(jié)結(jié)巴巴、只能講一兩句，全車人也都會在老人的組織下爆發(fā)熱烈的掌聲，齊聲大喊：“好！很好！非常好！”
“說實話，我平時根本就沒感受過這樣的熱情，我想其他大多數(shù)人也是一樣的吧，虛榮心被滿足了。”回憶起當時的狀態(tài)，李新這樣說。
到了鹽城后的第二天早上，李新被組織先逛了權健的博物館，然后參觀權健產(chǎn)品“清液”的生產(chǎn)車間，還去總部大樓的“金頂”拜佛。“接下來就是瘋狂的開會。”李新表示，如果說來鹽城的大巴上講的東西聽起來還比較有邏輯，到了會場之后就是各種夸張、煽情、打雞血了：講權健的理念多么好、產(chǎn)品多么有效；大巴上還說“健康最重要”，到了這里就花了更多筆墨宣揚“權健能幫你輕輕松松實現(xiàn)財務，走向人生和事業(yè)的巔峰”；當然少不了各種神奇故事的分享……幾個人講完后，全場齊喊口，一起拍手、跳舞，“氣氛是相當嗨的。”
吃過晚飯，這樣的大會繼續(xù)開，直到晚上10點多結(jié)束。李新覺得很累，本想睡覺，負責他們組的“老師”跑到里要求分享當天感受，每個人講完還要做點評……弄到很晚一屋子人才睡下。次日一大早起來繼續(xù)開會，開到下午結(jié)束，一幫人上大巴回家。回程還是一路的“分享”，李新發(fā)現(xiàn)，好幾個出發(fā)時不善言辭的同伴，也變得非常活躍了，好像一點也不累，眉飛色舞地談感受。
培訓回來后要開始實踐，怎么做呢？“說白了就是要你拉人頭。”李新說。獎勵政策是：新人再去拉兩個人交錢加盟，就能拿到一次“對碰獎”910元；這兩個人再分別去找兩個人，新人也能再獲得兩次“對碰獎”，這樣就有2730元，加上額外的3000元“返本獎”，很快就能到手5730元，這樣已經(jīng)把最開始交的加盟費7500元賺回來大半了。之后，如果下線再發(fā)展會員，以及發(fā)展李新的上線有獎勵時，李新都能按一定的條件、比例提成，所謂“上提一層，下提二五八層”。
權健內(nèi)部的比喻是：“就像在公路上修了個收費站，過往車輛都要給你錢”。除了從發(fā)展人頭中提錢，還有“合作獎”“銷售獎”“管理獎”等各種名目。而且，如果一次的錢多（所謂“加單”）、發(fā)展的會員多，獲得的待遇層級就更高，被冠以的頭銜從“初級經(jīng)理”一直到“鉆石經(jīng)理”“皇冠經(jīng)理”“皇冠大使”等。
“其實大家都知道，不管什么獎，來源都是所有人交的加盟費、買產(chǎn)品的費用。”李新表示。
真正開始去拉人時，絕不像“老師”們說的那么容易。曾經(jīng)在權健做到“高級經(jīng)理”級別的張明（化名）向《新民周刊》記者透露：有做權健的人，本職工作一個月才賺兩三千元，也沒什么積蓄；而入會就要7500元，而且為了拿銷售獎，一般都要自己再買幾次產(chǎn)品，每次都是好幾千元。他們后面還要多次去權健的全國各地總部培訓、考察，食宿路費消耗也很可觀。更不用說有些人為了拉人進來，還要先請客送人情。這樣自己的積蓄很快就被掏空了，還要借債來做，肯定是做不下去的。
“權健瘋狂發(fā)展，內(nèi)部競爭也很厲害。”張明說，他所在的一個小小的地級市，就有權健的三個服務中心、十幾個工作室，大家都在搶人頭，一般人根本沒法堅持太久，到最后都是虧錢。
李新在權健做了一年多，花了幾萬元買了幾次產(chǎn)品，拉了6個下線，但算下來，最后是虧的。退出后的李新現(xiàn)在看得很明白：“你的‘老師’不會讓你那么快拿到錢，他要自己先吃飽的。或許做權健的‘大老師’是賺到錢了，但是也就那么幾個人，下面的所有小蝦米都是被剝削的。”“做權健是要心狠的，要昧著良心說話干事才可能賺錢。”他說。
車輪戰(zhàn)攻破防線
喝火龍液、喝洗面奶、吃衛(wèi)生巾……這是不少入了權健“坑”的人，都多多少少干過的事。“這些事情我都做過。其實，這還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有些人被徹底，完全成了‘瘋狗’走不出來了。”李新說。
參加過六七次權健的“培訓大會”后，李新基本熟悉了權健的套路。在他看來，這些招數(shù)能夠成功，首先在于它們擊中了人心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比如對我這樣身體不太好、嘗試過中醫(yī)療法的人，它宣揚健康養(yǎng)生、中醫(yī)秘方之類的內(nèi)容，容易激起我們的興趣。”
“老師”們還給做權健戴上“弘揚中醫(yī)文化”的高帽，讓加入的人堅定認為自己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yè)。這讓那些生活中沒什么明確目標、也沒怎么受到社會認可的人有了很強的滿足感。權健“老師”向李新們灌輸著這樣的理念：沒有賺到錢是因為不夠努力，沒有做到“簡單、相信、聽話、照做”的八字真言，還需繼續(xù)來多開會多學習，跟著“老師”走！這樣的話聽多了，容易進入思想怪圈，只相信“權健家人”和“權健老師”的話，認為那些對權健有異議的人，都是對自己的能力不認可。
權健也打“親情牌”。他們首先強調(diào)加入權健的人都是“家人”，這是一個“快樂和夢想的大家庭”。然后還會反過來問那些新人：“你們大多數(shù)都是親友推薦來的，他們跟你們關系那么好，你覺得他們是忽悠你害你的嗎？”實際上，這就是以情感干擾判斷。
在李新眼里，權健營造的環(huán)境氛圍也是煞費苦心。開會、分享時，臺上的人每隔一陣就要領著臺下幾百人大喊：“權健好不好？好！很好！非常好！權健最好！耶！”起立鼓掌、歡呼，甚至“嗷嗷嗷”地嚎叫好一陣來情緒。為了炒熱氣氛，開會中還時不時會有臺上臺下一起跳舞的“節(jié)目”。
“領導”走入會場入口、飯店門口、車站機場口時，權健會組織人員畢恭畢敬列隊歡迎。“領導”登臺時當然也要全場歡呼雀躍，音樂、鮮花、禮儀小姐等所有派頭做足。“領導”演講時還有固定的“儀式”，如聽講話時一定要不停點頭或者錄音，甚至要主動去吸引“領導”關愛的眼神，因為“只要他多看你幾眼，你就有機會成功”。
權健對“領導”也是有要求的，他們必須要拍照要把名車、名表、鉆戒露出來，演講時一定要說自己有名牌衣服幾百套、子有多大、收入有多高。“實際上，很多都是吹牛，有的人的確開著寶馬車，可是我私下打聽過，那是分期貸款買的。”李新說。
上述方式加上不停地“車輪戰(zhàn)”，一般人不被打雞血也難。而在極度亢奮的情況下，人的辨別能力就喪失了。李新參加過一個分享，分享人說，一個普通女生從高中到大學花了幾十萬來治療臉上的青春痘一直沒效果，用了權健的護膚品之后幾個月就連痘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當時看了幾張圖片，聽了他們說的，就跟著旁邊的人一起鼓掌，還真的相信了。”
如果說治療青春痘是吹個小牛，“衛(wèi)生巾能治男性前列腺疾病”“火療包治百病”之類天花亂墜的謊言，也會在熱烈的氛圍下，被聽眾一一接受。
還有一種很有誘惑性的說法：“加入權健，你不必辛苦找下級合作伙伴，也不必銷售產(chǎn)品，一切都有‘家人’給你安排好，短時間內(nèi)就可以賺大錢。”所謂“安排”，其實就是把親友請到火療工作室，然后由“老師”對他們進行勸說。李新說，有些人為了有自己的“據(jù)點”，就自開火療店，有的甚至夢想要像權健一樣開醫(yī)院。
擦邊球“高明打法”
權健的上述運作手法，幾乎完全符合《禁止傳銷條例》中對傳銷的定義。然而，多年來，權健違規(guī)發(fā)展卻始終未能得到根本打擊，這是什么原因？
前述爆料人表示，權健總部用了一系列手段規(guī)避法律風險。
首先，權健總部（權健自然醫(yī)學科技發(fā)展有限）并沒有直接與加盟權健的個人簽訂任何的協(xié)議，也沒有給他們?nèi)魏蔚氖跈啵斎桓粫掳l(fā)直銷員證。這些人并非權健的職工，權健總部與這些“下線”沒有直接的關系。
至于“會員資格”“經(jīng)銷商資格”，都是拉人入會的“老師”們口頭賦予的，并沒有權健總部的正式授權。家住山東的趙勇（化名）告訴《新民周刊》記者，與他簽協(xié)議的人，稱當?shù)貦嘟》咒N商、代理商，而這些企業(yè)并不是權健的下屬，他們中很多也沒有和權健簽約過。個人開個火療店，自己可以把“權健”二字貼在招牌上，單店內(nèi)與權健總部直接有關的，可能只有火龍液等產(chǎn)品。
趙勇說，能證明自己是權健經(jīng)銷商的唯一證明，是被分配到一個會員賬，用這個賬可以登錄網(wǎng)站查詢自己的業(yè)績、層級等。但是，能否證明這個網(wǎng)站就是權健開辦的？事實上也比較難，因為根據(jù)網(wǎng)站ICP備案查詢，這個網(wǎng)站的主辦單位也不是權健總部。
于是，權健可以為自己“辯解”：業(yè)績、獎勵制度都“不是權健制定的”。
再如，新人加盟權健時交的7500元，以及之后的每一筆“加單”，這些錢并不是直接進入權健的賬戶，而是先從付款人的私人賬戶到另一個“上級”的私人賬戶，這之后可能要經(jīng)過重重轉(zhuǎn)移才能到權健手中，很難直接認定這些“人頭費”是否直接給權健帶來了收益。
再看看權健的產(chǎn)品，到底有什么問題？據(jù)查證，權健的大多數(shù)產(chǎn)品都有監(jiān)管部門的批準文，產(chǎn)品本身是合規(guī)生產(chǎn)。“麥芽精”“骨正基鞋墊”“火龍液”等都不是藥品或者醫(yī)療器械，權健出品的保健食品的說明書上，也按規(guī)定明確寫明“本品不能替代藥物”，沒有任何宣稱可以治病的文字。所有“神乎其神”的效果，幾乎都來自權健“老師”們的口口相傳，反復“”；而如前所述，這些“老師”們在法律意義上與權健的關系并不容易認定。
監(jiān)管部門對違法行為的打擊需要完整的證據(jù)鏈，而權健已經(jīng)用了大量的手段，讓證據(jù)的收集和保存變得比較困難。例如，對于一般的傳銷參與者，監(jiān)管部門通常只能教育或者遣散，對于符合條件的組織者才可以由公安機關以“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立案偵查。在李新等人看來，大部分權健的參與者就算想指證“領導”，但除了口頭對質(zhì)外，也拿不出有力的證據(jù)來。
趙勇說：“別人不知道，可權健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掙錢，是干啥的。權健就像戰(zhàn)場上的惡魔，早就準備好了擋箭牌，而且不止一個兩個……”
這一回，“擋箭牌”是否能被摧毀，“惡魔”能被徹底擊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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